第60章-《逃婚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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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正是留守儿童成批出现的时候,村子里有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大部分都是由爷爷奶奶在带,平时溺爱成风。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发现了郁清棠这个异类。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他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在作恶,只是觉得好玩。
他们管郁清棠叫哑巴,学她说话,笑作一团。
排挤她,欺凌她,故意拉着她去水沟旁边,趁她不注意把她推下去,看她满身泥水地爬上来,在岸上拍手大笑。
再怎么暗无天日的生活,只要过得久了都能习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一个夏季的傍晚,知了在树上里疯了一般的鸣叫,天边烧出一片火红。
郁清棠又被那群小孩堵在了角落里。
一张又一张的脸围在她周围,表情奚落,伸手推搡她的肩膀。
“小哑巴,不会说话。”
“小哑巴,没爸妈。”
“小哑巴,小哑巴,哈哈哈。”
郁清棠低垂着脑袋,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推搡她肩膀的那只手不见了,一颗果子骨碌碌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从余光里看到所有的小孩都走了,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小小的脚,和她的脚差不多大,穿着崭新的运动小白鞋,白色的背带裤,一只手腕戴着粉色的电子手表。
再之后,她的视野里陡然多了一张歪着的脸。
那人弯下腰来看她。
睫毛长长,皮肤粉白,眼珠清澈得像阳光下的玻璃珠。
她张大嘴,哇了一声,那双眼睛显得愈发灵动了。
郁清棠乌黑的瞳仁里映出她友善好奇的脸,木然地抬起眼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郁清棠很早就脸盲了,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在她心里都留不下印象,所以也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同样的,那人替她赶走那些小孩,也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她生活在自己安静无声的世界里,不与外界沟通。
这个世界是好是坏,是温柔是堕落,与她无关,她都不喜欢。
这只是她平凡生活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段插曲,很快抛之脑后。
过了两天,她再遇到了那帮以她取乐的小孩。
也遇到了那个女孩。
她从街道那边冲出来,英勇无比地把正推搡她的小男孩撞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照着他的脸抡起拳头,却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往下砸。
那男生反应过来,反过来将她掀翻在地,小程湛兮滚了一身的土,灰扑扑的。
两人就地扭打起来。
程湛兮小时候个子就高,女生发育比男生早,她又是个整天蹿上跳下爬树摸鱼都不耽搁的皮猴,和男生打起来丝毫不输,甚至隐约占据了上风,把那男孩揍得还不了手。
旁边的小孩子们都看呆了,直到抱头鼠窜的男孩喊人帮忙。
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上前,揪头发的揪头发,扯胳膊的扯胳膊,程湛兮一只手揪那女生辫子,把她拎得在手下团团转,另一边手脚并用,又踢又踹,以一敌三,她咬着牙喊郁清棠:“去叫大人!”
小郁清棠看着她,没有反应。
倒是旁边围观的小孩回过神,火速分出一人,跑进最近的一家院子里叫大人。
大人过来把混战成一团的四人分开,两男一女孩哇的一声就哭了,程湛兮抹了抹脸上的土,走到郁清棠面前,冲她笑了笑,不小心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故作轻松地耸肩,表情云淡风轻的,很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精神。
小郁清棠漠然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程湛兮:“……”
小程湛兮咧了咧嘴,倒抽口冷气,没敢碰嘴上的伤口,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送她回到家,才转身回爷爷奶奶家。
第三次,郁清棠被小孩子们欺负,程湛兮拿了一把扫帚,以狂风扫落叶之势迅速将一帮小孩赶跑。
所有人作鸟兽散后,她拄着扫帚,对郁清棠笑:“我像不像少林扫地僧?”
郁清棠:“……”
她依旧没给她任何回应,一言不发地走了。
但这条路上从此多了一位巡逻小警察,郁清棠走在路上,不必再担心会突然被堵住,拉着推进水沟,满身泥水地回家。她可以自在地发呆,自在地看天,自在地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看湖面低飞的蜻蜓,蓝的、白的蝴蝶绕着花丛翩翩起舞。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回头,那个人永远在她身后。
她采了一束路边的野花送给她。
她其实还想送她一只蝴蝶,手抓过去的时候蝴蝶飞走了。
“给我的?”女孩很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眼睛睁大,不敢相信的样子。
郁清棠点头。
女孩郑重接过,止不住眉开眼笑:“谢谢。”
郁清棠觉得她的笑容比所有的蝴蝶加起来都要好看。
于是她也笑了。
她带她上山,带她摘果子,带她摸鱼,两个人光脚站在鹅卵石上,冰凉的溪水从脚趾缝流过,互相泼水。
女孩笑得很大声。
郁清棠脸上都是溅起的水珠,闭着眼睛,也在无声地笑,唇角翘得很高很高。
她学了简单的手语,乐此不疲地和她比划,但每天的话依然很多,能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兴高采烈地一直说到太阳下山,手舞足蹈,根本不在乎她能不能听见似的。
郁清棠第一次主动用了她的耳朵,不再刻意屏蔽外界的声音。但很快她发现她是真的吵,就时听时不听的。
她在山上给她画了一幅画,画得一点都不像她,但郁清棠很喜欢,很宝贝地收了起来,藏在她的枕头下面。
暑期很快结束了,她说她要回去上学,下个假期再见。
她还说等她正式学画画了,她要画一幅真正像她的画送给她。
她离开的那天,郁清棠躲在人群里,没有让她瞧见。
但黑色的加长轿车驶离村落的时候,她站在村尾的路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以后,郁清棠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小声艰难地学习怎么开口说话,等下一次见面,她想亲口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但她喜欢程湛兮。
然而她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这年冬天,她的外公外婆受卫庭玉所托,将她接回了泗城抚养。
匆匆流年二十载。
彩色的记忆褪色成黑白,像一场触不可及的遥远梦境,被风沙掩埋。唯有姜撞奶的味道徘徊在童年记忆里,唤醒她时间长河里蒙尘的夏天。
一幕幕画面走马灯样在脑海里闪过,郁清棠抓在被面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伴随着一个重重的呼吸,她睁眼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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