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壹参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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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的风吹雨打过后,泉州城重新迎来阳光满照的一天。便在这远芳酒楼里,跑堂的小厮们正在闲谈,开工前厨房照例端出三大盘用前日剩菜快炒的当成酒楼伙计们的早饭配菜,厨房的学徒刚把菜放定桌上,众人方要一轰而上喧闹抢菜时,蓦地里右脸颊贴着黑底红心,正宗天津狗皮膏药的李掌柜跺了进来,劈头喝道:『你们这些成天光吃饭拉屎不做事的死懒骨头闹个什么劲呀?』    这一叫众人登时静了下来,    李掌柜显然对自己的权威立马受到一每人的注目还算满意,伸手按了按膏药翘起的边,便施施然走了开去,一干人目送掌柜施施然的走了远些后,轰的一声又抢起菜来了。

    这一伙小厮当中为首的是一名为李涧的黑脸少年,他刚将抢到半条的鸡腿咬到口中,糊着声音对另一个名叫曾寿贤的少年说道:『阿贤,真有你的,这一次我们没回嘴一下李掌柜的,他反倒没说些什么。』曾寿贤扒进一大口饭,舌头灵巧的把饭堆到嘴右边后说道:『嘿,早跟你们说过,凡事不见得要正面对干,没包子给挡道恶狗,就只好牺牲拖鞋了,总得给它个什么东西咬一下。』跟着一看没人搭腔,所有人都在瞪眼死命的把抢到碗中的菜扒进嘴里时,阿贤一慌,也跟着埋头苦干,一呼儿后大伙儿已经在加热水到碗里喝油花后顺便洗碗后,警报才算解除。这时李涧才两眼一松说:『这李掌柜的在咱们远芳楼说是威风,可要遇到了对街的睬华楼廖掌柜的可矮了人家一大截呢?』一个刚入伙的傻小子马上凑趣的问:『何解?』这刚一说完,头上立马长了两个爆栗,转头一瞧,便见到阿贤阴阴的笑道:『你小子是那根葱,抢啥?』阿贤一转身便对李涧做出一个最阳光灿烂的笑容:『老大,何解?』李涧叹道:『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的地方了。』

    原来这廖掌柜的脑筋转得是十足地快,远芳跟睬华两家酒楼本就是长年的竞争者,远芳楼的王大厨子烧得一手好菜,睬华楼原本不是对手,但廖掌柜的硬是远从暹罗招来了一团人,里面厨子/妹子/按摩师/驯象师一应俱全,这一下轰动了整个泉州城,达官贵人跟富得流油的海商无不砸下大笔银子来尝鲜,大象当然是个噱头,重点听说这些暹罗妹子不只按摩的功夫大是不同,而且温柔婉约,按摩后招数繁复,啥花招都可以玩啥都敢玩。跟本地的汉人姑娘动辄拿跷,隔三差四还要花钱的大爷侍候,截然两种待遇。这十来天号称全象艳宴的西洋(暹罗地属西洋)玩意儿已经成为泉州的社交显学!

    李大掌柜的八字晃步走远,优雅转了一个角落后,整个人肩膀跟脸便垮了下来,边唉声叹气边托步走回自己的小间,这十来天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差,是非常非常的差,到月底都这德性的话,东家非得把自己给炒了。不行,老子非得出个对策。咪上双小眼滴溜溜数转,扯起破嗓子大吼道:『李涧/阿贤,你们两个给老子死进来!』

    李涧此时心情不算特好,而且通常在李掌柜的瞇瞇笑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霉的前兆,现在不妙的是李掌柜的那双细小的鼠眼是上上下下瞄着自己跟阿贤,大大的不是太妙。突然阿贤开始大大的咳嗽了好几声,谄媚的道:『掌柜的,您有啥要交办的,咱们李哥可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真真正正男子汉大丈夫,应甚么事那是成甚么事。不像阿贤我身子骨弱,这不,风才刮了两天,就咳成...唉呦!』砰的ㄧ声,李涧已经忍不住侧踢一脚将阿贤踹飞了出去,他回过身来道:『掌柜的,您佬有啥要吩咐的就说呗。』李掌柜的也不去管阿贤滚到那边儿去了,不咸不淡的说道:『又不是让你们去杀人放火,慌个甚么劲啊!再说了,你们这两个死小子,当年要不是念在你们家太爷在世时是咱们远亲,为族人当了粮长(注一)把你们家搞得家破人亡时,那谁敢让你们这两个倒霉兔崽子沾上一丝一毫的边呀?』李涧默然。李掌柜的看看这氛围合适了,动之以情的续说:『你也知道最近酒楼状况不好,急切间咱们也弄不出个象样的大噱头,想那睬华楼不过就是靠了那些暹罗人跟大象,你想想那大象上街时如果有人可以让牠们乱上一乱,让姓廖的这记全象艳宴那势头缓了下来,咱不就有转机了,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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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涧还没答话,这时阿贤哼哼叽叽的走了回来,插话进来接道:『掌柜的,我道是啥天大的难题呢?    这咱兄弟帮你办了,不过呢,嘿嘿嘿!』李掌柜的斜眼道:『你这兔崽子,又想捞点好处?』阿贤道:『这皇帝都不差饿兵了,您说是呗!』李掌柜知道不放点血是不行的,极为不舍的掏出一张一贯的大明通宝,说:『悠着点用啊!』阿贤一把抓过,拉着李涧就往外奔了出去,边跑边嚷着说:『咱李哥肯定给您办成!没问题!』

    这全象艳宴的噱头便是在这三头几几乎有三人高的成年大象身上了,首先呢是每头大象上有个象奴,象奴是选好少年男童跟仔象配对了,从小一起长大,故彼此间是极为孰悉的,三头大象从东门口入城,敲锣打鼓的将当晚的客人在一个特别搭成的高台上迎上大象背上的木楼,这在暹罗本国是贵族才有的待遇。每位客人身旁都配上位暹罗女子,这些远道而来的妹子自然是千中选万里挑的,个个是眼睛水灵水灵,皮肤白嫩的上等货色,这一路高高在上,听着暹女软软的说着简单的汉语,纤手剥橙就口,路旁众人投以钦羡无比的眼光,较之单是在阁楼密室中享受,那别是另外一番风趣呀!

    这厢李涧边跑边低声道:『阿贤,你又搞甚么鬼?』曾寿贤闷着不答,一反嬉皮笑脸的样子直到跑到后院大槐树下才停下来,阿贤随手折下一跟树枝,转头看着李涧道:『大哥,咱们在这远芳楼还打算待上多久?』李涧侧着头好奇的看着对方,狐疑道:『我刚刚一记弹腿把你脑子踢坏了吗?还是你早上没吃饱,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阿贤微愠道:『大哥,咱们上次去瞧暹罗船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李涧眼睛一亮:『哈,你是说像那些行船的人客说的一样,海船一搭,乘风破浪,远游天外?』阿贤:『我以为你忘了呢?』李涧回说:『那如何忘的了,那一日为了央求走船的客人多说点,还偷偷的自酒窖偷了壶金华酒,还好掌柜的也没发现过!』阿贤一击掌道:『这不就是了,现下生活被看得如此之紧,想出城到那个地方走走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去买路引。那客人不是说了,到暹罗的船票要不了半贯,咱们帮李掌柜的搞定这大象的事,这一贯文不就够咱们去趟暹罗去探探运气,总比你这几年隔三差四的晚上去南大街武馆偷师甚么连城长拳要好得多?』李涧横眼看着阿贤说:『刚挨了记弹腿还不长记性吶!要不是你太瘦干巴巴的,每次跟睬华楼那帮人干架,总是躲在后面派不上用场,我那里需要每天去喂蚊子偷师呀!废话别多说了,那些大象长得两三人高,皮粗肉厚的,要怎么弄?』阿贤坏坏的阴笑道:『这山人自有妙计!』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两人也马上被喊去楼上楼下的飞奔帮忙,李掌柜交代的事先抛在一边。三年来一模一样的一天又随着过往商贩公人的进进出出过去,晚上抢过饭食后累得在后园的柴房角落的硬木床上躺下,李涧立马呼呼大睡起来。话说这阿贤虽然白天看来阳光灿烂,鬼主意多多,但到了晚上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此时却又想起衙门公差到家中抓人东抄西翻的那天,不禁卷起小小的身躯,眼泪不停的滑落,这一流了开来,跟着便低声啜泣起来。李涧睡到一半梦见大水淹过堤防,自己被洪水淹没过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看上衣果然湿答答的,阿贤却是卷在自己胸前低哭不已,不由得嘟囊一声,你这又是哭那桩呀!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阿贤一听,益发不可收拾的哭将起来,李涧不耐,破被一蒙头转身继续睡去,阿贤见不是事,只好收起眼泪,收紧身躯贴近李涧,浑浑噩噩间跟着也昏昏睡去。

    隔天一早起,两人又生龙活虎起来,一前一后的冲到李掌柜跟前,挤眉弄眼的告了假,出门张罗事物去着。当日下午李涧跟阿贤两人背上提了个包,趁城门关之前,就鬼鬼祟祟的出了南门。阿贤事先已经搞清楚大概的方位,在城外不远处,两人攀上附近一棵大树,远远望着暹人的姑娘、厨子跟头人住在个宅子里,有的聊天,有的进出忙着。暹人上下关系相当讲究,一般的礼节是双掌合十致意,对平辈是双掌在胸前,对上辈则是贴鼻尖,对下则摆在腹前即可,到额顶的话那就是对高位贵人了。李涧双眼往外移去,找的当然是这次的目标。宅子外面有个新搭的木架棚子,大象们便在此处吃草休息着。照看大象的象奴们就在棚子旁嬉闹,片刻不离这些庞然巨兽。阿贤从包中掏出两坛老酒,嘻嘻一笑道:『便宜这些蛮人了!』李涧还来不及说甚么,只见阿贤快步走到象奴身旁比手画脚搞了半天,象奴们起初一直摇手,后来阿贤拿出一瓶老酒,很快的就从摇手到搭着阿贤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李涧目瞪口呆的看着阿贤坐在象背上得意洋洋的绕着李涧蹲着的大树上绕了一圈又回去象棚。只见跨在大象颈上带着阿贤绕圈的象奴怒喝了声,原来这一下子的光景,剩下的两名象奴已经开喝了,阿贤忙扮起和事佬来。过不会儿,象奴们已经躺下来????????(sa-bai    sa-bai,暹罗语,放松舒服的状态)。阿贤慢慢踱回,李涧笑道:『老酒也不特强的,这样都灌的醉?』阿贤带着胜利的微笑回道:『也不是要他们非醉不可,只要快快睡下睡死方好办事。』两人在城外土地庙窝到三更天便乘黑摸到象棚外,两人走进后一看象奴三人果然睡得直挺挺的了,但大象已然醒过来站了起来。(注二)日落前阿贤已经来过,大象们还记得他的气味,也没特别以跺足或晃头出声来示警,阿贤心虚地叹了口气道:『乖乖大象们,我阿贤这可要对不起你们了。』两人快手快脚地将三坨物事放上象背,之后轻步离开跟着小跑往大树的方向,阿贤边跑边低声道:『按本山人的精密计算,这线香应该在我们回到树上..』说到一半,耳中已经传来鞭炮乒乓乒乓的爆炸声传来,跟着夹杂着大象惊慌的嘶吼声,三头大象朝外对着两人狂奔而去,李涧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快跑!』拉着个子较矮的阿贤往大树狂奔而去。阿贤吓到:『山人这下命休矣!』等到宅子里的暹人惊醒赶出来看时,只见象奴三人坐地恍忽,大象已经不知那里去了。

    注一:粮长制,是明代田赋制度中一个重要而突出的部分。洪武四年(1371年)初行于江浙一带,每纳粮一万石或数千石的地区划分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负责将该纳之夏秋粮米输运至指定的官仓,民间任职粮长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所在多有。有兴趣者可参看“明代的科举家族“一书,页36:镜川杨氏的败落。大陆中华书局出版,钱茂伟着

    注二:近代的研究发现大象视力虽不佳,但其实却是聪明到可以用嗅觉来判别人类是否具有恶意,不过彼时阿贤跟李涧自然无由得知这些。